2014年1月5日 星期日

還原真實詩僧 倉央嘉措:紅塵中最美的重逢(一)

(一)
眾生喧嘩,人云亦云,還原一個真實的倉央嘉措,實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。

我自己最早知道倉央嘉措,是在學生時代。那是從一本已經忘記名字的書裡得到的印象,倉央嘉措是一位英俊瀟灑,白天住在布達拉宮、夜晚偷偷溜到拉薩市井秘會情人的風流活佛。直到後來,因為​​一塊“如母石”的緣分,我親往倉央嘉措留下足蹟的地方尋訪,並多方參閱歷史資料,才發現這一印象的荒誕和淺薄。

作為一個以文字為生的人,在寫這本書的時候,我每每感到有一種使命,一種撥開歷史迷霧還原一個真實的倉央嘉措的神聖使命。

我一直記著有年春節後我在寒風中送父親回西安的情景。父親說,他年輕時脾氣很急,現在老了,像變了一個人一樣。這句話給我很大的震動。我想,歲月就像一條大河,我們把自己一分一秒地交給它帶走,於是,在岸上的那個人,每天都在成為新的自己。但是,每天那個新的自己,如何才能成為更好、更快樂的自己呢?

21世紀第二個十年開始之際,地球災難頻發,世界諸事無常,對於每天忙忙碌碌、東奔西走的眾生來說,真應該時常停下腳步,注視自己的內心,問自己這樣的問題:

我正在做的事情,真的是最有意義的嗎?

我深信,讀者諸君正在翻開的這本書,不但是一位活佛的傳記及詩作評註,更是一本生命之書,一本至性至情的活佛用終生的修行換來的善言錄。從這本書裡,我希望讀者諸君能夠跨越歷史的寂寞與隔閡,與一位歷經誘惑與磨難的智者進行心靈的對話。

對我自己來說,伴隨著尋訪倉央嘉措足蹟的努力,我對倉央嘉措和他所代表的世界觀、價值觀的了解與日俱增,我的心境也一天比一天輕鬆快樂起來。雖然也有煩心事,但比一年前的這個時候有了更多的幸福感,比十年前的這個時候活得更加“明白”。

有人說,所謂智慧,就是把不該看重的東西看輕一點,把不該看輕的東西看重一點。歸根到底,人生的成功是用自己的內心來衡量的。我想,如果我有了一顆對幸福更加敏感、對痛苦更加遲鈍的心,這應該感謝與倉央嘉措的緣分。

(二)
有個朋友曾送我一本名人的書,扉頁上引用了一首據說是六世達賴喇嘛倉央嘉措的小詩:

一個人需要隱藏多少秘密,
才能巧妙地度過一生?
佛光閃閃的高原,
三步兩步便是天堂,
卻仍有那麼多人,
因心事過重,
而走不動。

說實話,這首詩看起來太高深了,我很懷疑像倉央嘉措這樣率真的人,是不會或者不屑於寫這樣晦澀費解的文字的。

無獨有偶,周作人曾在文章中提及,民國名人盧前曾編著過一本《飲虹樂府》,裡面收錄了倉央嘉措的詩作《雪夜行》。在詩前小序中,盧老前輩說他曾與喜饒大師談及倉央嘉措,“言其儀容俊美,文采秀發,不謹戒律,所作歌曲多言男女,間及佛法……”可見,在被外界所窺探的最初,倉央嘉措這位西藏歷史上最有名的活佛詩人就被想當然地貼上了“情僧”的標籤。

在今天的“倉央嘉措熱”潮流之下,鮮為人知的是,實際上早在1983年10月21日,西藏文化界就曾在拉薩隆重集會,紀念倉央嘉措誕辰三百週年。從當時官方的報導可以看出,儘管這位西藏歷史上最著名的詩人受到了空前的尊敬,但很多人仍然對他缺乏基本的了解。

比如,這篇權威的官方報導稱倉央嘉措為“藏族”,並稱其詩作“表達了一個宗教叛逆者的心聲”。實際上,倉央嘉措是出生在藏南的門巴族,佛教是他從娘胎里傳承下來的信仰。即使他的一些行為看似不合戒律,但是從他的詩歌和傳記裡都可以看出,他從來都沒有對他的宗教和佛法產生過任何的動搖。即使不是全部,起碼他的大部分詩歌,表達的都是對佛法的敬畏和對眾生的勸諭。

一代法王經歷何其豐富,但外人往往只滿足根據只言片語的文字進行簡單化、臉譜化的認知。有一則故事,說一位將軍準備屠殺一萬名村民和一個鐵匠,結果人們紛紛打聽那個鐵匠是誰,卻沒有人真正關注另外一萬名同樣面臨浩劫的村民。人性的偏頗和理性的遮蔽,大抵如此。

(三)
其實,倉央嘉措早在三百年前就給後世留下了一把理解他的鑰匙。這把鑰匙就是倉央嘉措自己創造的一個藏語詞彙:瑪吉阿米。倉央嘉措詩歌的第一首寫道:

在那東山頂上,
升起了皎潔的月亮。
瑪吉阿米的臉龐,
浮現在我的心上。

今天,很多“小資”是通過拉薩八廓街的“瑪吉阿米”酒吧知道這四個字的。酒吧的服務人員會告訴人們,那裡曾是倉央嘉措“秘會情人”的地方,瑪吉阿米的意思就是“情人”。有的服務員還會說,瑪吉阿米就是倉央嘉措情人的名字。

事實上,瑪吉阿米直接翻譯過來的意思,是“未曾生育我的母親”。此前的外界學者都本著情歌的套路,把這個詞理解為“未嫁娘”、“嬌娘”、“少女”,等等,但是在寫作本書的過程中,我越來越相信這些說法不過是一個美麗的誤會。實際上,這個詞的真正意思是年輕的倉央嘉措看到東山升起的皎潔月亮,心中升起像明月光輝一樣廣大的慈悲情懷,於是,“母親般的眾生”形象,清晰地浮現在年輕活佛的腦海。

藏傳佛教屬於大乘佛法,學佛的根本目的在於“普度眾生”,即把所有生命看作沒有區別的、值得同情和拯救的對象。一切眾生如父母,這是一個基本的佛學理念。所以,把瑪吉阿米翻譯為“情人”還是翻譯為“如母眾生”,是認識和理解倉央嘉措的一個分水嶺。所有的寂寞與誤解,在聖僧和情癡之間,為倉央嘉措正名,要從瑪吉阿米的真正含義說起。

對瑪吉阿米的觀想,是一種修行;對愛情的嚮往和懷疑,是一種修行;對人生變幻的感慨,更是一種修行。從至尊至貴的法王到一無所有的囚徒,再到浪跡天涯的孤僧,倉央嘉措看似失去了昔日的一切,但是這種失去反而讓他更加懂得擁有——他從不提起過往的名位,也不沉迷於未來的虛幻,而是讓心安住在當下。榮華富貴,大漠風沙,無非都是修行的一部分而已。

(四)
我尊敬的熱騰活佛曾說過,他每天見不同的人,幾乎每個人都在說不快樂的事——事業成功的人說工作壓力大,工作清閒的人說這行業沒前途,沒有成家的人說為什麼還遇不到適合自己的人,成家的人卻說遇到的人不合適……幸福像足球一樣被踢來踢去,而煩惱卻像獎杯一樣不肯撒手。活佛說,我們往往以為通過外界的滿足才能使自己快樂,卻忽略了真正的快樂需要通過自己的內心來尋找。

是的,內心。熱騰活佛說,在西藏有個諺語——即使再清澈的水,如果在一個杯子裡不停地搖晃,它都不會清澈;即使再渾濁的水,如果靜靜地放著,也自然會變得清澈。“我們的心也是如此,如果你沒有給它時間去沉澱,而總是搖晃不停,那它就會處在一種渾濁的狀態。”

英國大哲學家羅素上個世紀20年代初曾來中國講學,他有次乘竹轎上峨眉山,本想安慰瘦骨嶙峋的轎夫,卻發現他們不但沒有絲毫怨氣,反而樂觀風趣。羅素內心陡生敬意。他後來說,坐轎子的哲學家未必是幸福的,勞累的轎夫未必就不幸福,因為,所謂幸福,就是“身體的平安和靈魂的寧靜”。

但是,身體的平安還算容易,靈魂的寧靜實在太難。每到入夜,在北京的燈紅酒綠之下,人們總能看到揮金如土、花天酒地的豪客,看到物慾橫流、紙醉金迷的場景。貪婪和虛榮,日益讓內心毫無真正的平靜可言。我們所處的這個社會,正像一架巨大的慾望機器,一個慾望滿足了,更多的慾望又產生了。那些只有在清心靜氣中才能享受到的快樂,日益稀少。

我曾嘗試把人生的快樂分為六類,即“浮生六樂”:脫苦之樂、得到之樂、無欲之樂、助人之樂、聞道之樂、平心之樂。甲木英旦夏仲活佛與倉央嘉措緣法殊勝,曾協助保護尊者的骨灰。他的弟子告訴我:活佛其實是因為膽結石去世的。這是很小的病,只要動個手術就可以治愈,但他不願這樣。他說:“我寧願病痛,因為病痛也是修行的一部分。”在這裡,甲木英旦活佛身體承受著痛苦,但他的心靈安享著平靜、悟道和放下的愉悅。

對人生最好的啟悟,從來都來自“死亡”的警示。數次戰勝癌症的美國蘋果公司創始人喬布斯說:“提醒自己快死了,是我在判斷重大決定時最重要的工具。因為幾乎每件事,所有外界期望、所有名譽、所有對困窘或失敗的恐懼,在面對死亡時,全都消失了,只有最重要的東西才會留下。”

有時候我會問自己:假如生命只有最後一天,我會做什麼呢?我想,會有很多重要的事情,但是其中最重要的,是我要找個安靜的地方,用此生最後的時間,深呼吸,讓自己的心安靜下來,然後默念這句倉央嘉措用一生作出了深刻詮釋的話語:活著,其實就是一輩子又一輩子的修行。

載自:歷史頻道 央視網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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